查看原文
其他

她说,“让我发光吧,但不要让我像光一样轻浮”

朱克特 古典学研究 2019-06-17

莎士比亚(1564-1616)



编者按:本文选自《莎士比亚的政治盛典:文学政治论文集》阿鲁里斯 / 苏利文 编,赵蓉译,华夏出版社,2011年原文题目是《新美狄亚:《威尼斯商人》中鲍西娅的喜剧性胜利》,为方便读者阅读,推送时重拟标题并删去注释,如有兴趣进一步研究的读者,可参读原书。感谢“经典与解释”总编授权公号推送。



可能是因为情节构思巧妙,人物个性鲜明,并且充满美丽的诗意时刻,《威尼斯商人》始终是观众面最广、上演率最高、讨论最多的莎剧之一。然而同时,《威尼斯商人》也是最麻烦的莎剧之一。形式上,《威尼斯商人》展示的一系列情节很难构成一个连贯而统一的整体。实质上,它表现了一个明显具有反犹陋习的基督教社会。莎士比亚本人显然比自己笔下的威尼斯人眼光更高远,然而尽管如此,就其对犹太人的刻画来看,莎士比亚跟那些信仰基督教的威尼斯人似乎一样,带有令人讨厌根深蒂固的偏见。而且,在该剧提供的喜剧性解决方案中,要“妥善解决”所有推动情节发展的分裂,就必须迫使夏洛克(Shylock)成为基督徒,迫使他的女儿杰西卡弃父背祖。杰西卡的转变固然自觉自愿,夏洛克的被迫转变似乎也具有同样的意义:犹太人和犹太教不配得到基督徒的尊敬

关注夏洛克并非仅出于我们的后屠犹情结,这似乎更是该剧一开始就被接受的一部分。也许是异域的诱惑,也或许是对一个似乎遭受苦难最深表达情感最强烈最复杂的剧中人物的一种反应;不过从某些方面看,这种关注让人困惑,因为该剧标题表明我们应该关注威尼斯商人安东尼奥(Antonio),而不是夏洛克。如果我们关注夏洛克,该剧在形式方面也让人困惑。如果该剧围绕夏洛克与一份关于一磅肉的契约展开,那么法庭上的鲍西娅(Portia)和匣子考验这两个情节就显得多余,抑或说,这两个情节与该剧主要情节难以相互关联。

如果遵循莎士比亚的暗示,我们就会明白,对夏洛克的关注很大程度上是错的,对该剧形式统一性的困惑也是错的。实际上,该剧在情节安排上可谓天衣无缝。一旦把握了这一点,我们就更能深入理解该剧那些真正的干扰因素。莎士比亚通常是在开始几场戏里就设置好了主要情节试图解决的问题。这里的问题是,安东尼奥鲍西娅都爱恋巴萨尼奥(Bassanio),两人是竞争巴萨尼奥之爱的对手。该剧表现了安东尼奥和鲍西娅的竞争。赢家当然是鲍西娅,但仅从该剧标题判断,失败者的某些方面需要我们特别关注。剧中几个主要事件都是围绕安东尼奥与鲍西娅的竞争展开。鲍西娅在如下三阶段都战胜了安东尼奥:首先是金匣子情节,鲍西娅帮助巴萨尼奥选对了匣子,使他“赢得了”自己,或者说她赢得了巴萨尼奥;接着是安东尼奥一案,鲍西娅打败夏洛克,救出安东尼奥,从而也使巴萨尼奥摆脱了他在安东尼奥那里欠下的无尽的债务;如果安东尼奥在这个案子里败给夏洛克,那么安东尼奥就打败了鲍西娅;最后是戒指插曲,鲍西娅再次取胜,这也是她第三次取胜,也是最后一次取胜,并且彻底打败了安东尼奥。这就是《威尼斯商人》要讲的故事;当然也是夏洛克的故事,也是杰西卡私奔的故事,所有其它故事都必须在这个故事当中找到一席之位,且必须是在这个故事当中。


改编为电影的《威尼斯商人》


  通过采用一种适合该剧主要定位的经济原则,莎士比亚很快就在第一、二场各自开始的几行里设置好了《威尼斯商人》的问题,尽管问题设置得还不够明显。安东尼奥是威尼斯商人,因而也是商业城市威尼斯的核心人物;面对这个问题,安东尼奥的回答开门见山:“真的,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这样闷闷不乐”(《威尼斯商人》,I.i.1)。“美丽山峦”那边那位美丽女主人鲍西娅,在一开始回答这个问题时与安东尼奥惊人地相似:“真的,尼莉莎,我这小小的身体已经厌倦了这广阔的世界”(I.ii.1-2)。威尼斯和贝尔蒙特这两个剧中世界可谓天壤之别,然而身处这两个不同世界的两个主人公竟被同样深沉的忧愁困扰着。

  他们一开始的忧愁启动了最初两场戏的主要情节:寻找各自忧愁的缘由。安东尼奥的忧愁新近刚产生,并非与生俱有。萨莱尼奥(Solanio)刚刚问到这一点,甚至抱怨这样的忧愁。安东尼奥告诉我们:“你们说见我这样忧愁,你们也心烦”(I.i.2)。之后不久,葛莱西安诺(Gratiano)对安东尼奥说:“相信我,你完全变了”(I.i.76)。他的话更加深了我们的这个印象:安东尼奥突然被忧伤攫住了。

  他的忧伤突如其来又神秘莫测。对于这样的忧伤,他坦承自己如此“若愚”,竟说不清“是怎样让忧愁沾上身的”。他这样总结道:“我简直有些不了解自己”(I.i.3-7)。然而,凭他对自己的了解,他还是断然否定了朋友的说法:他的忧愁源自对商业冒险的焦虑。这在充满风险的威尼斯城也是一种再自然不过的心态。安东尼奥就像空中的飞鸟、水中的百合,不会为俗事焦虑心烦;对于俗事,他如此小心,自然勿需害怕命运(I.i.8-45、73-75)。他避开朋友不同的建议,朋友也渐渐接受了他那悲伤的神秘(I.i.47-48)。

  当安东尼奥单独与朋友巴萨尼奥呆在一起时,我们对安东尼奥的忧伤的考察就此结束。在此,我们间接地找到了安东尼奥的忧伤之源,我们发现了安东尼奥整整那一天都在希望或梦想的东西。他问巴萨尼奥:


好,您答应今天告诉我,

立誓要去秘密拜访的那位姑娘的名字,

现在就告诉我吧。(I. i. 119-21)


巴萨尼奥比安东尼奥小,是安东尼奥“最尊贵的朋友”;安东尼奥经常借钱给巴萨尼奥,这两人都谈到安东尼奥对巴萨尼奥的爱(I.i.57、130-35)。该剧后来又告诉我们,“安东尼奥只是为了他(巴萨尼奥)的缘故才爱这个世界”(II.viii.50)。朋友巴萨尼奥想与某位女子约会的愿望使安东尼奥开始认为自己的处境是命定的,好似更宽泛的生活模式和法律写好的脚本,尽管他必然也认为,这样的愿望无可厚非不可避免;他告诉葛莱西安诺,“这世界不过是一个舞台,每个人都必须在这个舞台上扮演一个角色,我扮演的恰恰是一个悲哀的角色”(I.i.76-78)。

  鲍西娅的出场与安东尼奥一样,充满了厌世的哀愁。女仆尼莉莎同样也在努力寻找女主人的哀愁之源。不过,两人的哀愁有着重要的不同:鲍西娅完全知道自己为何哀愁;从一开始,她就要比自己的威尼斯对手棋高一着。她更了解自己,知道自己的哀愁源自父亲的遗嘱。按照遗嘱,她必须嫁给选对匣子的人。然而两人的哀愁也有相似,鲍西娅也感到自己的命运受制于外部力量(I.ii.22-25)。尼莉莎比鲍西娅更相信父亲的判断:“能够选中匣子的人,一定是值得您倾心相爱的人”。她认为,这可以很好地保护一位继承巨额财富的女子,使其免遭某个淘金人的欺骗。鲍西娅讨厌自己缺乏独立,可能也讨厌自己判断时缺乏自信,但她似乎也不希望为了防备某个淘金人而采取的太多保护。她那不同寻常的自我认识,部分地存在于她对自己内心冲突的了解,亦即对理智与情感之冲突的了解。她说:“我可以吩咐二十个人,告诉他们应该做些什么,但我自己却不能成为这其中的一个,去履行我自己的吩咐。理智可以制定法律,用来约束感情,可热情起来时,就会把冷酷的法令蔑弃不顾”(I.ii.15-19)。鲍西娅似乎很讨厌这种约束,甚至讨厌自己选择权的无效,这不仅仅是抽象意义上的选择权的无效因为她已经看上了某个具体的人。这个人不属于那六个专程从欧洲大陆赶来贝尔蒙德的求婚人(I.ii.108-9)。这个具体的人是她梦寐以求的男人,甚至尼莉莎也非常清楚:她们俩都承认,巴萨尼奥是那种“最值得美丽女子爱恋”的美男子(I.ii.117-18;比较II.ix.100)。

  安东尼奥闷闷不乐,因为巴萨尼奥想与鲍西娅约会。鲍西娅闷闷不乐,因为金匣子比赛可能使她失去巴萨尼奥。但有一点我们还不清楚:鲍西娅究竟是害怕有人胜过巴萨尼奥,还是害怕巴萨尼奥不愿意接受比赛抑或不能在比赛中取胜呢?安东尼奥和鲍西娅都因为巴萨尼奥而痛苦,他们都渴望得到巴萨尼奥的爱,都还不知道对方是谁;尽管如此,他们无形中却成了竞争巴萨尼奥的对手。




1


“我要背叛父亲的皇位吗……?”


在那场竞争中,安东尼奥抢先行动。乍一看,安东尼奥的行为令人吃惊。巴萨尼奥向安东尼奥求助,安东尼奥非常合作非常慷慨。再一看,安东尼奥的反应也并非那么奇怪。毕竟慷慨是他的习惯,尤其是对巴萨尼奥表现慷慨;巴萨尼奥在求助之前,总是要提起安东尼奥过去对他怎样的好。布鲁姆(Allan Bloom)说:“安东尼奥……的生命本质就是慷慨……他有钱;但有钱不是为了使自己快乐,而是为了帮助朋友”。勃利加德(David Beauregard)也持这样的看法;他认为,安东尼奥真正体现了亚里士多德所谓的自由和慷慨,介于节约和贪婪之间的中庸之道。《威尼斯商人》中的节约和贪婪两个极端分别由巴萨尼奥和夏洛克来体现

  不过,安东尼奥的慷慨又不同于亚里士多德所谓的慷慨。亚里士多德看来,“慷慨者,就是在适当的时间给适当的人以适当数量东西的人”。按照这个标准,安东尼奥当然算不得慷慨,因为他慷慨相助的这个人自称是一个奢侈无度的浪子;而且安东尼奥完全有理由相信,这个接受恩惠的人还会继续如此。正如亚里士多德所言:“如果某人对另一个不值得帮助的人解囊相助,那算不得慷慨,应该另当别论”。真正的慷慨应使接受者获益,而虚假的慷慨却不能做到这一点。安东尼奥和巴萨尼奥一例说明了亚里士多德的担心,因为前者对后者的频频相助并没有使后者变得更有责任心、更自立;换句话说,安东尼奥的帮助没有使巴萨尼奥变得更道德更独立,相反却使巴萨尼奥在极力维持外强中干的体面时更缺乏自控,更容易把他人视为满足自己紧迫需要的手段。

  如果说安东尼奥的行为算不得慷慨,我们就应该仔细考察,安东尼奥在巴萨尼奥向他求助时的反应。安东尼奥害怕巴萨尼奥会像“秘密朝圣”似地奔向一个女子,把那个女子视为一处圣地,视为一种崇拜或敬畏之物,但巴萨尼奥向安东尼奥保证,自己“最大的烦恼是如何解脱因挥霍无度而背负的沉重债务”。他固然仰慕鲍西娅的美貌和美德,却并没有说自己爱恋鲍西娅,而与此形成鲜明对照的是,他再三提到安东尼奥给予他的爱,提到自己所得到的爱(从未给予过爱?)(I.i.130-31、146-47;比较161-76)。他摆明自己的处境,好像这样的处境完全是提供给安东尼奥的一次投资机会。他尤其想说服安东尼奥,继续投资不会赔上老本:第一箭未中,可以补射一箭,第二箭可能找回第一箭,而且连本带利捞回来。巴萨尼奥有理由希望[8],“鲍西娅是一位“富家嗣女”,而且会向他投来“脉脉含情的流盼”(I.i.161、163-64)。巴萨尼奥对鲍西娅情感的揣度与尼莉莎一样;他敏于洞悉别人对他的爱,而且快速利用这种爱。

  安东尼奥对巴萨尼奥的还钱承诺并不怎么在意——毫无疑问,这样的承诺,他曾经听得太多;然而,当得知巴萨尼奥对鲍西娅的大致想法后,安东尼奥放心了:巴萨尼奥去找鲍西娅不是因为爱鲍西娅,而是因为安东尼奥对他有恩——他欠安东尼奥的债和爱。当巴萨尼奥用“寻求”(quest)这个新意象取代安东尼奥的“朝圣”(pilgrimage )形象时,安东尼奥更加放心了。鲍西娅不是一个准神灵,而是一根“金羊毛”,巴萨尼奥将成为“追求她的众多伊阿宋”之一(I.i.170-72;比较III.ii.241)。作为新伊阿宋,巴萨尼奥希望拥有追求鲍西娅的全副装备,就像去科尔基斯(Colchis)寻找金羊毛一样。他需要钱,需要仆人和华丽的衣服;他不需要英雄相助,因为这里毕竟是信仰基督教的商城威尼斯,而非前特洛伊战争时期的希腊社会。



  面对这种“寻求”的条件,安东尼奥会答应巴萨尼奥的要求,这毫不奇怪。一如有爱的婚姻,这不仅不会威胁他们的友谊,而且还表明,巴萨尼奥已认识到他们的友谊的持久力量和责任。甚至在安东尼奥看来,继续用自己惯常的慷慨满足巴萨尼奥的要求,也就是在巴萨尼奥试图解开他们之间那种纽带的那个时刻和那个行为时重新维系那种纽带。

  鲍西娅采取的第一个行动好象是针对自己的父亲,而非安东尼奥;当时,她还不知道安东尼奥也是故事中的一个角色。在安东尼奥这个新伊阿宋眼里,鲍西娅就是金羊毛,但从鲍西娅的情感和行动来看,鲍西娅更像美狄亚,是拥有金羊毛的埃厄忒斯国王之女。与鲍西娅的情形一样,美狄亚爱上了来宫廷拜望父王的伊阿宋。


……埃厄忒斯国王的女儿感到一种强大的激情……当理性无法扼住她的疯狂时,她大哭起来……“我怀疑这不是爱情,或者至多类似于爱情。”


与鲍西娅一样,美狄亚的内心也经历了理智与情感的古老冲突:


“来吧,不幸的女孩,如果可能,就努力躲开你那少女心中升腾起来的火焰吧,……可是某种奇怪的力量好像已经攫住了我的意志。欲望要把我朝这边拽,理智却把我向那方拉。”


鲍西娅的说话方式简直与美狄亚如出一辙:


“我看到了更好的,也赞同这更好的,但我却追随那更糟糕的。”


就像鲍西娅的父亲,美狄亚的父亲在追求者和被追求之间也设置了一个可怕的考验。就像鲍西娅,美狄亚这样形容父亲的考验:


“为什么父王的要求如此苛刻?这的确太苛刻了。”


 然而美狄亚哀伤的不仅是自己的处境。她“把神药送给伊阿宋;教给他使用神药的方法”,帮他制服“喷吐火焰的铜蹄神牛”,帮他播撒毒龙的牙齿,帮他打败从龙齿里跳出的、全副武装的战士,帮他施展魔法让守护金羊毛的巨龙永远睡去。美狄亚做这一切都只为了爱,为了与伊阿宋终成眷属。

  鲍西娅也会按照被爱情冲昏头脑的美狄亚的做法,帮助这位新伊阿宋克服父亲设置的重重障碍吗?在关于《威尼斯商人》的所有文献里,这无疑是最具争议的两、三个问题之一。能证明鲍西娅的行为不像美狄亚的最有力的证据是,鲍西娅明确宣布她自己绝不会那样做。她对巴萨尼奥说:“我可以教你怎样选才不会有错;可如果这样做我就违背了誓言,这是断然不可的”(III.ii.10-12)。不过,鲍西娅的这些话说得有些模棱两可。“我可以教你怎样选才不会有错”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呢?可以肯定,鲍西亚不会直接说出那个正确答案;因此按字面意思解释她的誓言(之后我们会明白,鲍西娅善于给出和利用拘泥文字者的解释),鲍西娅就可以避开“违背誓言”这样的指责,即使她确实给了巴萨尼奥不少帮助,我相信这一点(其他许多读者也相信这一点)。

  鲍西娅的否定如此含糊,无法解决她是否会步美狄亚之后尘这个问题,我们需更加仔细考虑匣子比赛及其语境。与其他求婚者得到的对待截然相反,鲍西娅没有催促巴萨尼奥马上参加匣子比赛:“请不要太急,停一两天再赌运气吧”(II.vii.1-3;II.ix.1;III.ii.1-2)。思虑再三之后,鲍西娅可能希望巴萨尼奥多停留一段时间:“我真想留您在这儿住上一两个月,然后再让您为我冒险一试”(III.ii.9-10)。

  鲍西娅急于想摆脱前两个求婚人,却同样急于迎接她的威尼斯情人。她想推迟巴萨尼奥的比赛时间,这本身就表明她爱巴萨尼奥。她希望巴萨尼奥能再等等,“要是选得不对,咱们就不能再呆在一起,所以再缓一下吧”(III.ii.2-3)。

  在此,鲍西娅终于回答了她在刚开始露面时留给我们的那个问题:她害怕匣子比赛,这倒不是因为她害怕通过比赛她可能被送给某个人,而是害怕比赛可能会使她失去爱人。有时候,鲍西娅觉得自己与巴萨尼奥更像赫西俄涅(Hesione)赫拉克勒斯(Heracles),而非美狄亚与伊阿宋。赫西俄涅是前特洛伊战争时期的特洛伊国王拉俄墨冬(Laomedon)的女儿。为了补偿神灵的愤怒和臣民的要求,拉俄墨冬把女儿绑在特洛伊海滨的一块岩石上,作为“献给海怪的处女”(III.ii.53-60)。鲍西娅的这个新比喻非常贴切地道明了她自身的处境;慈爱而智慧的父亲设置匣子比赛不是为了女儿的利益,相反却伤害了女儿的最大利益。我们不难明白鲍西娅为何这样看待匣子考验。她可能已经想到了匣子比赛的用意:不仅是要把巴萨尼奥排除在求婚人之外。毕竟,在鲍西娅的父亲过世之前,这个威尼斯人就来贝尔蒙特拜访过他们;如果父亲了解女儿的心思,知道并尊重女儿的选择,那么匣子比赛显然就是多此一举。尼莉莎清楚地知道鲍西娅对巴萨尼奥的爱慕之情,甚至相信鲍西娅的父亲其实也是知道这一点的。

  纵使鲍西娅的父亲不知道女儿已爱上巴萨尼奥,出于保护,父亲也希望女儿最好避开巴萨尼奥那样年轻的威尼斯人。如果一个女子即将继承大笔遗产,那她肯定是深陷债务、无法继续维持奢侈成性的生活方式的年轻人追逐的猎物。我们现在来看看巴萨尼奥的情形。为此,我们只需回忆一下巴萨尼奥所说的“寻求”所需的条件:巴萨尼奥把鲍西娅比作金羊毛;他想出人头地,想在海上威尼斯大出风头,以“维持外强中干的体面”(I.i.124)。按照鲍西娅父亲的逻辑,嫁给这样的年轻人,年轻的女继承人不会得到幸福;这样的年轻人做什么都可以,做配偶则万万不可。为此,父亲使作为答案的那只匣子具有了奉献而非获取、不重表面财富那样的寓意。

  通过被暴露在海怪式的匣子比赛面前,鲍西娅与赫西俄涅一样,内心的欲望遭到拉俄墨冬式的父亲的威胁。鲍西娅伤心到了极点,她害怕父亲的策略会成功除掉巴萨尼奥——不管这策略是不是蓄意而为。鲍西娅恳求巴萨尼奥缓些日子再做选择,其表达虽笨拙却显然发自肺腑。巴萨尼奥的回答很像一个极端传统的情人:“让我选吧;我现在这样提心吊胆,才像给人拷问一样受罪呢。”此时的鲍西娅更加怀疑巴萨尼奥了,她反问道:“给人拷问,巴萨尼奥!那么您给我招认出来,在您的爱情之中究竟隐藏着什么奸谋?”(III.ii.24-27)

  鲍西娅说得比她自己知道的更好,她不知道巴萨尼奥和安东尼奥早已有言在先,也还没有经历巴萨尼奥背弃戒指之事。她了解自己的男人……,然而当巴萨尼奥用另一种早已准备好的爱情表白回答她时,鲍西娅再次敞开了恼人的思绪:“嗯,可我怕你是因为受不住拷问的痛苦才说这样的话。一个人给绑上了刑床,还不是要他怎样讲就怎样讲”(III.ii.32-33)。这真是太搞笑了,此时的鲍西娅道出了自己真正的怀疑;这些怀疑无可非议,倘若我们回忆一下巴萨尼奥行动(至少部分地)的“压力”。在贝尔蒙特,巴萨尼奥要实现的部分“阴谋和目的”就是“还清所有债务”。他的“必要性”正是这些阴谋和目的,而非拷问台。

  接下来的对话成为整场戏的关键,我们必须小心辨别其中的细微差别。


巴萨尼奥:你要是答应赦免我,我愿意招认实情。

鲍西娅:好,赦您一死,您招认吧。

巴萨尼奥:爱便是我所能招认的一切。(III. ii. 34-36)


许多评论家都已注意到,巴萨尼奥的“坦白”根本站不住脚:既没有慷慨激昂的爱的诗意,也没有平淡无奇的爱的表白。然而,这段精彩对白的突出特点之一就是,鲍西娅正努力消除自己对巴萨尼奥的怀疑,怀疑他的不忠,怀疑他的不真诚。“赦您一死,招认吧”,她说;也许不利于她更好地做出判断的是,她预先满足于巴萨尼奥回答她的那种最纯粹的姿态,这几乎也是她所得到的全部,当巴萨尼奥一语双关地回答她的许诺时(比较:III.ii.54)。巴萨尼奥的回答是基于鲍西娅的回答,因此,他几乎通过颠覆那个拷问从而完成了那个拷问。他说:“哦,多谢我的刑官,您交给我怎样免罪的答话了”(III.ii.37-38)!鲍西娅“教给”了巴萨尼奥摆脱拷问台的答案,而对于这个拷问台,鲍西娅最初拒绝教给巴萨尼奥匣子比赛的答案。但我们注意,鲍西娅是怎样教巴萨尼奥的;她给他一条线索:一个词“赦罪”(live);巴萨尼奥能把这个词理解为被要求的爱情表白。他引导鲍西娅把“答案”“教给”他,只是不直接说出那些答案,从而使鲍西娅不违背誓言。

  对于匣子比赛,巴萨尼奥是第三个考验自己智慧的人;正如许多童话故事讲述的那样,“第三次”是一种护身符(charm)。甚至有些评论家暗示,既然巴萨尼奥是第三个出场,他就是无可争议的胜利者,因而也无须鲍西娅的帮助。这种观点无疑很愚蠢。即使从形式上讲,作为第三个出场的参赛者,巴萨尼奥的胜利固然存在某种注定,但也没有解决一个问题:怎样或用什么使巴萨尼奥获胜?这完全是另外一码事。金发姑娘(Goldilocks)发现,每每尝试第三次时,稀饭、椅子和床都总是“恰到好处”;这毕竟没有暗示,“恰到好处”的正是中间那个这一事实毫无意义。

  正如许多以前的读者都已注意到的那样,如果鲍西娅真有暗示,那么这个暗示是在巴萨尼奥思忖选择时鲍西娅以吟唱的方式给出的。然而鲍西娅在吟唱之前给出了一条不可缺少的线索:“您要是真的爱我,您会把我找出来的”(III.ii.41)。对其他的竞争者,鲍西娅却没有给出这样的暗示。正如巴萨尼奥把鲍西娅在最初的取笑里对爱情的评论看作匣子比赛的一种有趣的暗示一样,此处关于爱情的暗示对巴萨尼奥来说可谓无价之宝。

  鲍西娅对爱情的陈述如此重要,因为它有助于形成爱情与“幻想”之间的对照。鲍西娅吟唱的是幻想,但她也清楚表明,匣子是关于其他事物,关于爱情。爱情二字虽未出口,却与鲍西娅歌中表达的观点隐隐相对:幻想来自眼睛,而非心灵和头脑。幻想产生于外貌之中;它如此脆弱,难以活过婴幼期。好看的外貌和外在的许诺,犹如金和银,产生的不是爱情,而是可怜的替代品——幻想。这足以告诉细心的巴萨尼奥,他必须做什么;但只是以防巴萨尼奥和某些评论家错过鲍西娅常用“bred”,“head”和“nourished”三重韵开头的那首歌的含义。

  不用担心,巴萨尼奥最终证明了自己是一个非常聪慧的学生。他准确把握了鲍西娅的心思:“再看那世间所谓的美貌吧,那是完全靠着脂粉装点出来的”(III.ii.73-74)。在充分考察了许多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例子之后,巴萨尼奥得出如下结论:  


所以,你炫目的黄金,

米达斯王的坚硬的食物,我不要你;

你惨白的银子,

在人们手里来来去去的下贱的奴才,我不要你;

可是你,寒怆的铅,你的形状只能使人退去,

一点没有吸引人的力量,

然而你的质朴却比巧妙的言辞更能打动我的心,我就选你吧。(III. ii. 101-7)


要是没有鲍西娅的暗示,巴萨尼奥的这一大段推理必然是他自己想出来的。然而这可信吗?巴萨尼奥真能发出这样的感慨吗?他真能拒绝米达斯王那“坚硬的食物”吗?他真的厌恶外在的表象吗?

巴萨尼奥的思考不仅令人惊讶地不象出自他自己,而且也完全不同于其他求婚人的推理。摩洛哥亲王和阿拉贡亲王都用长篇大论证明自己选择的合理,他们完全根据匣子传奇进行推理。巴萨尼奥丝毫不涉及那些传奇,他的话完全是有感于鲍西娅关于幻想与外貌的那首歌曲。在选择铅匣时,他既没有表现出理解也没有表现出接受匣子传奇所宣扬的爱情。

我们必然断定,鲍西娅延伸了美狄亚式的行为,帮助她的伊阿宋克服父亲设置的那个考验——旨在保护自己的宝贝不被伊阿宋那样的冒险家抢走。相比而言,鲍西娅更容易这样做,因为她把自己看作父亲的牺牲品赫西俄涅,而非一个得益于一项远见卓识的计划的受益人。然而,美狄亚和赫西俄涅这两个形象能为鲍西娅承诺的很少。她们俩一个被伊阿宋赢得,一个被大力神赫拉克里斯赢得,并且最终都被各自的英雄抛弃。她们的结局预示了鲍西娅相似的命运。 



2

看见这个,美狄亚拔出刀子,刺进丈夫的喉咙;然后,她任由鲜血直流,让他的血脉充满自己的复仇。[32]


该剧最著名的一场戏以竞争巴萨尼奥的第二阶段而告终,即在威尼斯举行的审判安东尼奥违约一案。这个审判在主题方面也具有重大意义,因为在此审判中,安东尼奥与鲍西娅之间对爱的角逐的更宽泛的意义开始清晰:在此过程中,安东尼奥与鲍西娅的竞争表现为安东尼奥与夏洛克的斗争,他们之间的斗争又表现为《旧约》(Old Testament)与《新约》(New Testament)之间的斗争。

  这场审判也是竞争巴萨尼奥的一部分,也许这一点很难马上看得明白,因为竞争对手不是安东尼奥与鲍西娅,而是安东尼奥与夏洛克;鲍西娅作为法官出场,不过她最后站到了安东尼奥一边。即将来临的这场审判突兀而猛烈地闯入爱情场景,情人们还没来得及交换誓言和戒指,尼莉莎葛莱西安诺还没来得及参加爱情聚会,带着安东尼奥书信的威尼斯信使就到了。安东尼奥在信中称自己没能兑现与夏洛克之间的借约,这使巴萨尼奥极度忧伤:安东尼奥是他的朋友,也是他的大恩人。而今,这位大恩人就要因为他欠下的债务而死去。鲍西娅很快注意到巴萨尼奥心情的忧郁。

  巴萨尼奥的忧郁不只因为朋友遭遇了不幸;他的忧郁还伴有内疚。巴萨尼奥对鲍西娅坦白:“我不但欠了我的一个好朋友许多钱,还连累他为我的缘故欠了他仇家的钱” (III.ii.161-63) 。

  巴萨尼奥自然可信的情感已非常强烈。但安东尼奥熟谙说话技巧,他知道哪些事情会使巴萨尼奥更加痛苦和内疚。安东尼奥在信中不仅向巴萨尼奥说明了自己的处境,还直接了当地谈到了那张借约,并且谈到处境和借约这二者之间的关系:“足下前此欠弟债项,一切勾销,唯盼及弟未死之前,来相临视”(III.ii.318 -20)。安东尼奥的愿望无疑具有某种反讽意味:如果安东尼奥最终愿为巴萨尼奥去死,那么巴萨尼奥与他之间的债务又怎能两相抵消?如果巴萨尼奥目睹了安东尼奥已提醒过他应为之负责的那场死亡,又怎能心安理得无动于衷?[34]所有这些问题都将被证明是合情合理的,尤其是当我们继续往下看时,就会发现安东尼奥究竟希望巴萨尼奥看到什么。而且更重要的是,安东尼奥临死之前,巴萨尼奥究竟会听到什么。从表面上看,当审判肯定会对安东尼奥不利的时候,安东尼奥说出的那番话好像早有准备。他应鲍西娅的要求面对整个法庭所说的那些话,其实针对的是巴萨尼奥。这段话的开头和结尾几乎一致。一开始,安东尼奥说:“我没有多少话要说;我已经准备好了。把你的手给我,巴萨尼奥,再会吧!不要因为我为了你的缘故遭到这种结局而悲伤……”,最后,安东尼奥说:“不要因为你将要失去一个朋友而懊悔,替你还债的人是死而无怨的”(IV.i.264-65; 277-78)。由于害怕巴萨尼奥没有充分的责任感,不会对他心怀感激,安东尼奥在这个可怕的时刻提醒巴萨尼奥,自己是为谁才遭此命运——而且还特别强调,对于这样的命运,他自己是多么的心甘情愿。

  在这段话的中间,安东尼奥也保持这一主要观点,他认为这是他的临终遗言。


替我向尊夫人致意,

  告诉她安东尼奥的结局;

  对她说我怎样爱你,

  又怎样从容就死;

  等到你把这一段故事讲完

  再请她判断一句

  巴萨尼奥是不是曾有过一个真心爱他的朋友。(IV. i. 272-76) 


这段话非常清楚地表明安东尼奥正在做什么:他究竟为何要把巴萨尼奥“尊敬的妻子”也扯进去?为何非要巴萨尼奥把自己的死讯也告他的妻子?为何非要巴萨尼奥的妻子承认,他真的很爱巴萨尼奥?并且还非要证明自己对巴萨尼奥的爱超过这位妻子甚或任何一个普通爱人?谁能配得上,谁将配得上安东尼奥的爱?正如萨莱尼奥所言,安东尼奥“只因爱巴萨尼奥才爱这个世界”。他太爱巴萨尼奥了,倘若失去巴萨尼奥,就意味着他将面临失去整个世界的威胁;换句话说,若能不失去巴萨尼奥,安东尼奥甘愿牺牲整个世界。在与鲍西娅较量的过程中,安东尼奥肯定增加了筹码,所以才拿到了最后的王牌。

这似乎是一种孤注一掷的做法,不过这一招成功了,巴萨尼奥最终明白无误地道出了安东尼奥的愿望:



安东尼奥,我爱我的妻子,

就像我自己的生命一样;

可是我的生命、我的妻子以及整个世界,

在我的眼中都不比你的生命更贵重;

我愿意丧失一切,

把它们献给这恶魔作牺牲,

来救出你的生命。(IV. i. 281-86)



安东尼奥没有得到答复,但这样的表白足以使他心满意足。以前,巴萨尼奥经常提起安东尼奥对他的爱,却从未说出他感受到的这份爱;现在,这轻率的年轻人为了朋友决定牺牲自己的生命,而且不可忽视的是,他还要牺牲妻子的生命。由此可知,至少此时此刻,巴萨尼奥的内心充满了对安东尼奥的愧疚和感激。他一定要报答安东尼奥,用所有的尊敬和爱戴;而且他还宣布,在与鲍西娅的较量中,安东尼奥是最后的赢家。[36]凭着“给予和赌上自己的所有”,安东尼奥赢得了一切。他才是匣子比赛真正而合适的赢家。

  如果说安东尼奥自我牺牲式的爱不是自相矛盾的,那至少也有些似是而非。对于这一点,观众可能比巴萨尼奥看得更明白,甚至比安东尼奥本人看得更清楚。安东尼奥给予一切的目的旨在得到一切。他的无私只是一种更隐蔽的自私;他不仅想得到所爱的对象,更想把自己装扮成世界上最可爱的人,最值得他人深爱的人;让自己的爱取代其它一切,并且从此可以永远延续下去。

  只有一个人把安东尼奥看得很清楚,那就是鲍西娅。从最初观察巴萨尼奥阅读安东尼奥那封信时的反应,鲍西娅就已经明白,她不可能得到丈夫全部的爱。面对巴萨尼奥对安东尼奥的感情,鲍西娅表现了同样的智慧,正如面对巴萨尼奥决定与鲍西娅见面时,安东尼奥所表现的智慧一样。鲍西娅完全没有阻止巴萨尼奥去帮助自己的朋友。事实上,一了解到安东尼奥的处境,鲍西娅就对巴萨尼奥说,愿意替巴萨尼奥还债,加倍地还,以帮助安东尼奥摆脱夏洛克的控制。我们必须看到,鲍西娅帮助巴萨尼奥既是为了自身利益,又是出于她慷慨的天性。为了留住丈夫,抑或说为了赢得巴萨尼奥的爱,鲍西娅必须救助安东尼奥。她始终认为,当务之急是安东尼奥一案,巴萨尼奥必须去找安东尼奥;这件事必须在他们完婚之前妥善解决(III.ii.303-6)。

  鲍西娅没有直接替巴萨尼奥还债,而是去主持安东尼奥一案的审判。审判中,夏洛克指控安东尼奥违背借约,要求法律赐予他公正。多数读者可能已经注意到,本案不仅牵涉到原告和被告,还牵涉到双方各自的宗教信仰。也就是说,在这部关于鲍西娅与安东尼奥之争的喜剧里,出现了对两大因素——我们逐渐称之为犹太教-基督教传统——之内涵及相关价值的最严肃最意义深远的思考。

  我们可以按如下方式理解这种明显与主题无关的安排:正如经常被注意到的那样,安东尼奥是深深植根于基督教文化的人类存在的一个典型。他不仅遵照基督教信条,到处行善,且甘愿为爱牺牲自己的生命,就好似基督在世。安东尼奥对自己的行为的解释都可以在基督教的信条里找到。为了解释自己将要赐予信徒的爱,基督说:“人为朋友舍命,人的爱心没有比这个更伟大的”。这种牺牲自我的爱不仅是神一样卓越的凡人的非凡行为,也是人类的楷模:“你们要彼此相爱,就像我爱你们一样,这就是我的命令”。

  在理解耶稣基督的生平、殉难及教义时,《新约》作者把这几个方面与古老的犹太律法联系起来,认为这是对后者的扬弃。基督教最初采取的自我辩护手段就是批判和攻击犹太教。鲍西娅必须打败安东尼奥;可奇怪的是,若要打败安东尼奥,首先就必须让安东尼奥打败夏洛克。也就是说,只有基督教才能打败或看似打败犹太教。



  安东尼奥信守基督教,而且在剧中各关键时刻扮演基督的角色雷瓦尔斯基(Barbara Lewalski)也强调了这一点。他说:“安东尼奥,这个替他人承担债务的人……有时扮演了基督的角色;他承担了人类的所有罪孽,替上帝伸张正义。”[42]审判安东尼奥也是一个类似的场景,安东尼奥在其中也扮演了这样的角色:基督一样的安东尼奥再次受到审判,指控他有罪的也是一个犹太人,一个想置他于死地的犹太人。在这极具象征意义的情节里,鲍西娅也有自己的角色,不过这一次她扮演的不是美狄亚赫西俄涅,而是庞蒂乌斯·彼拉多(Pontius Pilate)。不同的是,鲍西娅扮演的是阻止基督之爱的彼拉多。这是一个反其道而行之的新彼拉多,这终将证明,鲍西娅是一个不具悲剧性的新美狄亚。

  安东尼奥与夏洛克的冲突明显先于该剧的这个情节。几乎是在夏洛克一出场,两人之间就出现了冲突。一看见安东尼奥,夏洛克就宣布“我恨他”(I.iii.39)。这种仇恨显然是相互的。夏洛克抱怨安东尼奥对他极不友善,他对安东尼奥说:“你把唾沫吐在我的胡子上,用你的脚踢我,好像我是您门前的一条野狗”(I.iii.114-16)。这两例中水火不容的敌对情绪都与对方的宗教有关。夏洛克说,“我恨他,因为他是一个基督徒”;安东尼奥粗暴对待夏洛克,因为夏洛克是“异教徒”(I.iii.39,108)。

  至于缘何仇恨安东尼奥,夏洛克还提到两个原因。一些评论家就此断言,该剧的宗教问题并没有那么重要。夏洛克恨安东尼奥的原因之一是,安东尼奥是基督徒;其二,夏洛克说:“此外(but more)还因为安东尼奥是个傻子,借钱给人不取利钱,把咱们在威尼斯城里干放债这一行的利息都压低了”(I.iii.40-42)。读到这些句子,很多读者都认为,夏洛克真正抱怨的是,安东尼奥使他遭受了巨大经济损害。这里的误读可能源自夏洛克所说的“but more”,这个短语很容易使人理解为夏洛克“讨厌安东尼奥的一个更大的原因”;其实不然,此处的“but more”最好理解为“此外”。这些方面都是相互关联的:“他憎恶我们神圣的民族,甚至在商人汇集的地方辱骂我,辱骂我的交易,辱骂我辛辛苦苦赚来的钱,说那都是盘剥得来的腌臜钱”(I.iii.45-48)。夏洛克认为,安东尼奥之所以像傻子一样借钱给人不取利息,只出于“卑鄙的动机”:夏洛克肯定是想指控安东尼奥仇恨犹太人,尤其是通过破坏他们的赚钱能力伤害他们这个民族(可比较III.i.45-47)。

  对于安东尼奥伪装的美德和高尚原则,夏洛克并没有什么印象。这好像就是夏洛克对基督徒尤其像安东尼奥那样的基督徒的总体看法。这些基督徒借钱给他人不取利息,而犹太人却要取利息;根据犹太律法,犹太人不可以吃猪肉,基督徒却不忌猪肉。因此,当巴萨尼奥邀请夏洛克共进晚餐时,夏洛克的反应极为强烈:“我可以跟你们做买卖、讲交易、谈天散步以及做诸如此类的事,可我不能陪你们吃饭喝酒做祷告”(I.iii.33-35)。这最能说明夏洛克把吃饭喝酒与做祷告联系在一起:饮食戒律是圣人所做圣事的一部分。那些不遵守饮食法的人是不干净的,也就是说,这样的人不可以接近上帝。夏洛克有理由坚信,耶稣基督也站在他那一边,因为他引用了《圣经》中一个例子:“吃你们拿撒勒先知(耶稣基督)把魔鬼赶进去的那脏东西的身体”(I.iii.31-33)。在夏洛克看来,基督也认为猪肉不干净,不过基督那些所谓的信徒却不这么认为。

  而且,基督徒借钱给他人不取利息;然而夏洛克证明,威尼斯人,尤其是安东尼奥那样的威尼斯商人,定会毫不犹豫地从事旨在获得高额利润的大生意。夏洛克提到安东尼奥拥有的众多产业,说他商船云集,正驶向的黎波里港、西印度群岛、墨西哥湾和英格兰岛,此外还有遍布海外的各种买卖。难道安东尼奥的这些买卖不是为了赚钱吗?一句话,在夏洛克眼里,安东尼奥这样的基督徒对待金钱和利润的态度十分虚伪。从理论上讲,放高利贷赚钱与其他商业手段并无实质的区别。夏洛克相信,《圣经》中雅各(Jacob)的故事表明上帝也喜欢钱,喜欢赚合法的收益(I.iii.86-87)。放高利贷只是赚钱的一种方式,所有的赚钱方式只要合法就是正当的,这就是夏洛克的生意观。

  安东尼奥回敬了夏洛克对他的敌对情绪,而且认为夏洛克的可恨在于他是犹太人。第一幕第三场结束时,安东尼奥充分阐明了这一点:“这个犹太人快要变成基督徒了,他的心肠变得好多啦”(I.iii.175)。安东尼奥之所以对夏洛克不善,是由于身为犹太人的夏洛克待他也不善。夏洛克之不善的最有力证据是,夏洛克向信仰基督教的威尼斯商人投放高利贷。与夏洛克仇恨安东尼奥的理由相反,安东尼奥反对高利贷不只是要激怒和伤害放高利贷的犹太人,而是因为他根本瞧不起高利贷者,因为他们借钱给人收取利息。安东尼奥认为他与夏洛克在生意方面有很大的差异,其根源在于他们各自的宗教信仰不同。安东尼奥好像非常了解犹太人的高利贷法:“‘你借给你弟兄的,或是钱财,或是粮食,无论什么可生利的财物都不可取利。借给外邦人可以取利,只是借给你弟兄的不可取利’”。在与夏洛克谈判时, 安东尼奥直接引用了下面的法律条款: 


要是你愿意把这钱借给我,不要把它当做借给你的朋友——哪有朋友之间通融几个钱也要斤斤计较地计算利息的道理——你就把它当做借给你的仇人吧……(I. iii. 129-132)


安东尼奥把这条法律中的“弟兄”理解为“朋友”,把“外邦人”理解为“仇人”,然而,他提出了包含在这条犹太律法里的一个核心思想:犹太人禁止在本族内投放高利贷。这充分表明犹太人自己也已认识到高利贷的罪恶。他们把这种罪恶转嫁给了那些“外邦人”,也就是说,犹太人实际上把“外邦人”视为“仇人”。

  借钱给朋友而从中取利这方面的邪恶尚不清楚,如果我们只关注强调金属的“贫瘠”(barren)和“不育”(non-breeding)特点的实在论问题。那只是间接地相关;如果钱可以“繁殖”(bred),亦即可以自然地增加,那么债权人收获自然增加的钱就可能是公正合理的。但由于钱不是按照这种方式增加的,这样做就“不公正”,因为这种“违背正义”的交易存在一种“不平等”(inequality):高利贷者赚到的钱比他借出的钱多。偿还高利贷的人没有得到自然增加的钱,“要不是情势所迫,当然也不想借高利贷(夏洛克暗示过这一点)”。难怪安东尼奥(包括巴萨尼奥)会认为借钱很大程度上就是行善;放高利贷者不善,因为他利用了债务人窘迫的处境。安东尼奥、夏洛克以及巴萨尼奥之间的交易(I.iii.60、111、152)充分强调了高利贷者对债务人的利用。

  在讨论“高利贷的罪恶”时,托马斯·阿奎那(Thomas Aquinas)非常清楚地说出了安东尼奥对高利贷的理解: 



犹太人不可以向自己的同胞放高利贷,也就是说,不可以从其他犹太人那里获取高利贷。对此,我们(基督徒)可以这样认为,从任何人那里获取高利贷可以说都是罪恶的,因为每一个人都应是我们的邻里和兄弟。


《亚伯拉罕的牺牲》


安东尼奥认为,与犹太教相比,基督教更深刻更具普遍性。普遍性在于,基督徒把所有人都视为邻里和朋友,不只局限于自己的同胞。深刻在于,人们从他人那里获得的利益不具有算计性质;它是无私的。其更高尚的一面在于,基督之爱的终极表达不仅是一种不计利益得失的行善,而且还是一种自我牺牲,随着剧情的发展,这一点也更加明显。由此可见,安东尼奥是基督之爱的忠实信徒,他把夏洛克及其所代表的犹太人视为自己的反面,并在此基础上界定他自己的道德观,把高利贷问题作为界定自己道德观的一种工具。

  这就是戏剧一开始,安东尼奥和夏洛克对彼此所持的固执看法。然而几乎转瞬之间,新的态势产生了:安东尼奥为帮助朋友向夏洛克借钱。犹太人夏洛克同意借钱给基督徒安东尼奥,而且不收取利息,但附加条件是,如果安东尼奥违约,夏洛克可以从安东尼奥身上割去一磅肉。这一“交易”最终产生了该剧最具争议的一个问题:夏洛克为何提出这样的条件?不管夏洛克的动机是什么,自女儿杰西卡私奔以后,夏洛克就下定了决心,要让这位没有兑现诺言的安东尼奥付出代价。

  夏洛克与安东尼奥,犹太人与基督徒——正当莎士比亚好像要在《圣经》的这两个宗教版本之间安排一场竞争时,这种关系的条件变了。最重要的是,夏洛克背离了典型的犹太人的生活;因此,鲍西亚主持的威尼斯法庭上安东尼奥与夏洛克之间的冲突,变成了对这两大宗教派别的一次失败的审判。

  夏洛克提出了区分犹太人与基督徒的两个标准。作为一个遵守法度的神圣民族,犹太人尤其关心纯洁问题,并按照律法使自己的生活圣洁化。这尤其意味着犹太人必须遵守自己独特的饮食法;犹太人不可以与外族人友好或亲密地进餐;他们是被上帝选中的特殊子民。夏洛克最引以为豪的是他注意到了洁与不洁、许可与禁止之间的区别。但他很快坦承他愿意与基督徒一起进餐(II.v.11)。对于自己这样的举动,夏洛克没有做任何解释。为了理解这一点,我们必须联系夏洛克与安东尼奥之间的那场交易。正如安东尼奥的暗示,夏洛克实际上已经变成了基督徒。既然夏洛克违背了犹太教的饮食法,他也就违背了犹太教的高利贷法。不错,按照犹太律法的规定,夏洛克可以从外族人那里取利,但犹太律法同时禁止夏洛克在那份“快乐契约”(merry bond)里可能会做的事,禁止他在杰西卡和罗兰佐私奔后决心收回债务时实际将会做的事。换句话说,夏洛克不可以间接夺取他人性命,更别说直接杀人,并以此作为借款的抵押品。这条犹太法同样承认人类的(至少某些)道德主张。夏洛克却做了该法律明令禁止的事,更别说那条与该法律紧密相关的戒律“不可杀人”。夏洛克表明自己是邪恶的,一个魔鬼的化身,这并非因为他是一个犹太人,而是因为他背离了这条犹太律法。

  鲍西娅在法庭上打败了安东尼奥,换句话说,安东尼奥打败了夏洛克。这场胜利不能被看作基督教打败了犹太教,因为夏洛克已经代表不了犹太教,夏洛克说的一段最著名的话清楚地表明了这一点: 



难道犹太人没有眼睛吗?难道犹太人没有五官四肢、没有知觉、没有感情、没有血气吗?他不是吃着同样的食物,同样的武器也可以伤害他……?你们要是用刀剑刺我们,我们不是也会出血吗?你们要是欺侮了我们,我们难道就不会复仇吗?(III. i. 55-63)



这愤怒而感人的质问必然与夏洛克先前对安东尼奥主张的“忍受迫害本来就是我们民族的特色”(I.iii.107)形成对照。倘若事实如此,夏洛克的复仇之语和要求安东尼奥兑现借约的决心就在隐约表明,夏洛克与犹太人的忍耐态度已经决绝。夏洛克此时说话的态度亦表明他不是站在一个犹太人的立场上,甚至也不是站在一个准基督徒的立场上,而是站在一个纯粹的人的立场上。夏洛克说:


“要是一个犹太人欺侮了一个基督徒,那基督徒怎样表现他受到的侮辱呢?报仇!要是一个基督徒欺侮了一个犹太人,那么照着基督徒的榜样,那犹太人应该怎样表现他遭受的侮辱呢?难道不也是复仇吗?!”(III.i.65-68)。


对于受辱,这两种宗教都提供了应对的办法、教义和观点,然而尽管如此,作为一个纯粹的人的办法就是复仇。夏洛克甚至不再假装接受自己的处境,不再认为那条法律具有合理性。他成了一个独特的政治哲学家,能透过各民族纷繁复杂的律法,辨别出一种残酷而普遍的天性。

  因此,鲍西娅对夏洛克的审判不是对他作为一个犹太人的审判,也不是对犹太教本身的审判。但这并不是说剧中不存在这方面的审判——夏洛克失去女儿,就是他作为一个犹太人所遭遇的审判。杰西卡踏入禁区,背弃了她的父母、同胞和上帝(比较:III.i.30、32、80-85)。她最初的处境与许多悲剧情人无异,比如罗密欧朱丽叶(Romeo and Juliet)皮拉摩斯提斯柏(Pyramus and Thisbe)。杰西卡的爱情遭到家人和同胞的禁止,然而真正遭受悲剧命运的不是恋爱中的杰西卡,而是作为父母的夏洛克。按照杰西卡所属的那个共同体的传统,她不可以与外族通婚,她的婚姻得由父母做主。她爱上了共同体之外的一个男人,这显然违背了祖训,尽管爱情不管什么祖训。就像复仇中的夏洛克,杰西卡也在恋爱中了解和传授天性的普遍性。犹太人所谓的神圣而独立的民族几乎不考虑天性,不管是天性的最高表现:爱情,还是天性的最低表现:复仇。可是没有哪一个民族能做到绝对的神圣;也没有哪一个民族能完全独立。这就是莎士比亚对夏洛克的评判,评判采取的视觉与保罗式基督徒(Pauline Christian)谴责犹太教具有排他性的做法具有某种重要的共性;但它不必与后者的视角相同,也肯定不同于安东尼奥恶毒的反犹宣告。

  夏洛克变成了一个违反他自己本族律法的犹太人,遵守这样的律法至少可以使夏洛克避免因仇恨安东尼奥而采取不人道的行为。夏洛克的失败不能代表犹太人的失败,同样,安东尼奥的胜利也不能代表基督教的胜利。尽管扮成法官的鲍西娅即兴发表了一番可爱的仁慈之说,但真实的审判结果并未仰仗仁慈、基督教抑或其他。夏洛克的诉讼失败于两方面,亦即在法律的两个技术层面上失败了。这两方面都出自那条犹太法,鲍西娅根据那条犹太法把这两方面都引入威尼斯法中。首先,鲍西娅承认夏洛克有权要求那一磅肉,“在割取那一磅肉的时候”,鲍西娅继而又要求夏洛克不可以“流下那基督徒的一滴血”(IV.i.305-9)。现在这种拘泥于字面意思的法律解释经常会遭到谴责,因为它违背了该法的合理内涵:如果夏洛克有权得到那一磅肉,他就必然有权得到与之相关的任何东西。不过那种严苛的区分也不是鲍西娅的杜撰;它出自犹太人的那条饮食法“‘你可以屠宰牲畜,并且吃它的肉……只是你不可以喝它的血’”。如果血肉之间的区分有效,正如那条犹太法坚持认为的那样;那么鲍西娅得出的这个结论也就是有效的。难怪夏洛克会禁不住大叫:“法律上是这样说的吗?”(IV.i.313)

  鲍西娅扭转局面战胜了夏洛克。之后,她开始了她的判决的第二部分:外邦人不可以直接或间接地谋害任何一个公民;夏洛克公然这样做了,因而必受惩罚。但正如我们在上面注意到的那样,这条法律,尤其是被应用到现在这个情景中的这条律法,其实也是犹太法的一部分:一个人不可拿“人命作当头”。有人也许对鲍西娅的法律策略作出各种不同的神学解释,比如有人会认为,鲍西娅试图阐明保罗式的基督教原则:按照法律,有罪之人不可能得到正义。这种解释回应了鲍西娅的仁慈之说,却不太符合这场戏的发展方式:主张犹太法完全足以产生正义而仁慈的结果。



有人必然把这场审判看作是对基督审判的重审。安东尼奥扮主角基督,夏洛克扮迫害基督的犹太人,鲍西娅扮彼拉多夏洛克要求依法办事(“我站在这里要求主持公道)。按照那条律法,安东尼奥未践约因而必受惩罚;换句话说,安东尼奥必须受死。夏洛克的先辈所要求的也是如此:“那些犹太人回答彼拉多,‘我们拥有这条律法,而按照律法,他(基督)应该受死……’”。在审判安东尼奥时,鲍西娅要求夏洛克承认,如果他非要得到公正的裁决,“那么执法无私的威尼斯法庭只好宣判那个商人(安东尼奥)有罪”;夏洛克对此的回答是,“我自己做事我自己承当!”(IV.i.203-5)。不管明智与否,夏洛克都应和了他的先辈的想法;彼拉多拿水在众人面前“洗手”,然后说:“流这义人的血,罪不在我,你们承当吧”,这时,夏洛克的那些先辈们异口同声地回答:“‘他(基督)的血归到我们和我们的子孙身上’”。

  安东尼奥扮演基督与夏洛克扮演指控基督的犹太人同样果断。从他在这场戏里说的最初几句话到鲍西娅的审判对夏洛克变得不利那一刻,安东尼奥扮演的始终都是一个命中注定的殉道者,正如我们所见到的那样,一个为爱而牺牲自我的殉道者: 


既然没有合法的手段可以使我脱离他那恶毒的掌握(安东尼奥说),

  我就只有默默忍受他的愤怒,

  安心等待

  他的残暴处置。(IV. i. 10-13,比较83)


安东尼奥称自己是“羊群里一头不中用的病羊,死是他的应分;”就像那只背负共同体之罪过的替罪羊,这就是肩负救赎使命的基督形象(IV.i.114-15)。

  不过,对安东尼奥的审判的结果不同于对耶稣的审判,因为扮演庞蒂乌斯的鲍西娅不同于庞蒂乌斯·彼拉多本人。彼拉多本人的行为里有两个突出事件。其一是,彼拉多再三声明他相信耶稣无辜。“彼拉多对几个祭司长及众人说,‘我查不出这人有什么罪过’”;再次询问时,彼拉多又把这个结论重复了两遍。根据相关律法——犹太律法,彼拉多找不到任何理由判耶稣有罪。但他屈从于那些犹太人不断的煽动,“他们大声催逼彼拉多,要求他把耶稣定在十字架上,他们的声音于是得了胜。彼拉多这才照他们的要求定了案……”。

  扮演彼拉多的鲍西娅却在一个核心立场上与彼拉多本人决裂:由于害怕暴徒行径,或出于政治的考虑,彼拉多牺牲了自己的法律判断,满足了那些犹太人的意愿;与他不同,鲍西娅扮演的彼拉多坚持以法律为准绳,把犹太法融入到威尼斯法当中,[63]使安东尼奥摆脱了夏洛克的束缚。鲍西娅帮助安东尼奥获得了胜利,尽管根据那条旧法律的字面意思和精神,他的胜利也是最显而易见的失败。由此,鲍西娅一箭双雕地打败了这位新耶稣:她既没有赐予安东尼奥渴望获得的殉难者身份,也没有为此目的而求助于具体的基督教信条。 


3

我被抛弃了,失去了我的王位、土地、家园和丈夫——他就是我的一切!


鲍西娅在这次审判中无疑是大获全胜,然而她从未像现在这样,如此接近美狄亚的悲剧性命运——被自己所爱的人抛弃,这个人曾发誓将永远爱她,永远忠实于她。鲍西娅阻止了安东尼奥对他所爱之人的最后奉献——献出他自己的生命,尽管如此,巴萨尼奥却被安东尼奥为他献身的姿态深深触动了。巴萨尼奥承认安东尼奥在他心目中的位置比鲍西娅更重要,他甚至可以为了拯救安东尼奥献上鲍西娅和他自己的生命。巴萨尼奥显然正在考虑像安东尼奥爱他那样去爱安东尼奥。鲍西娅打败了安东尼奥,安东尼奥却好像已得到了他可能想要的一切。他赢得了巴萨尼奥的爱,巴萨尼奥也愿意为他去死,而且还勿需等到安东尼奥提出这样的要求。

  品尝到胜利滋味的安东尼奥发起了与鲍西娅较量的第三个回合。在审判之后的一段对白里,伪装成法官的鲍西娅向巴萨尼奥索要戒指,作为她帮助这对友人的酬答或纪念。对此,巴萨尼奥很不情愿: 


好先生,这戒指是我妻子送的,

  给我戴上戒指时她曾叫我发誓,

  不可把它出卖、送人或者遗失。(IV. i. 440-43)


如果巴萨尼奥会做这样的事情,那么鲍西娅早就意味深长地说过:“让这枚戒指预示着你的爱情的毁灭吧”(III.ii.171-73)。一听到巴萨尼奥拒绝交出戒指的那个理由,安东尼奥马上加入这场讨论,为的是瓦解朋友的决心。


我的巴萨尼奥少爷,让他把戒指拿去吧;

  看在他的功劳和我的交情份上,

  违反一次尊夫人的命令,想来不会有什么要紧吧。(IV.i.448-50)



 一个更狡猾的行动几乎难以想象。安东尼奥怂恿巴萨尼奥做的这件事最能象征安东尼奥的胜利。这既是为了提醒巴萨尼奥在审判时所做的表白,也是为了巩固安东尼奥在巴萨尼奥心中至高无上的地位。安东尼奥把这一点说得再清楚不过了:他对巴萨尼奥的“爱”比鲍西娅的“诫律”更有份量。为了信守对安东尼奥的承诺,巴萨尼奥不再坚持,最终把戒指送了人。由此可见,巴萨尼奥在审判过程中所说的那些话不是戏言,他的确更愿意为了安东尼奥而非妻子鲍西娅牺牲自我。

  鲍西娅面临最伟大的危机时刻。她必须果断行动保住自己的爱情,作为观众的我们对这种需要也满怀同情,因为我们不愿看到安东尼奥在这场较量中获胜,因为安东尼奥的爱乏善可陈。安东尼奥自称是在无私的奉献和牺牲,可我们明白这很大程度上是一种欺骗;无私的背后是深沉而强大的私欲。安东尼奥的爱之缺陷至少在其两个效果方面表现明显。首先是安东尼奥对巴萨尼奥的“溺爱”:他期望的结果不是为了巴萨尼奥好,而是希望巴萨尼奥对他更加依赖。他所谓的“无私之爱”其实很自私,因为这种爱没有考虑对方,没有真正为对方着想,而是为了自身的利益;其次,我们有些惊讶地发现,安东尼奥对夏洛克怀有恶毒的怨恨。尽管夏洛克也不可爱,但他最邪恶的行为却是世上太多安东尼奥那样的人造成的结果。安东尼奥是虔诚的反犹者,一个真正仇恨犹太人的基督徒。他充分表现了马基雅维利以前谴责过的那种“虔诚的残忍”。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安东尼奥的仁爱哲学竟然表现为仇恨的行为。

  鲍西娅从威尼斯回到贝尔蒙特,心情十分忧郁。杰西卡与罗兰佐之间那段不寻常的对白也暗示了鲍西娅的忧郁。这对新人正在庆祝一个月圆之夜,祝福他们之间不渝的爱情;他们想起往昔爱情失败或遭遇背叛、命运多舛的有情人。这些回忆既是对他们自己爱情的思考,也是对巴萨尼奥背叛鲍西娅的揭示。可并非巧合的是,他们交谈的核心话题是美狄亚:“也正是在这样一个夜晚,美狄亚采集灵了芝仙草,使衰迈的埃宋(Aeson)返老还童”(V.i.12-14)。埃宋伊阿宋的父亲,一个年老体衰的将死之人,美狄亚用魔法使他焕发了青春。伊阿宋(Jason)感激美狄亚,但他的感激没有阻止他最终做出抛弃美狄亚的行为。这显然是在与鲍西娅与巴萨尼奥之间的爱情相比较:美狄亚救了埃宋,鲍西娅救了安东尼奥。



  “在这样的夜里……,”这样一个月夜,一个献给爱人的月夜;一个让人觉得爱情飘忽不定、稍纵即逝的月夜;一个易于想起爱情不忠的月夜。甚至罗兰佐对天籁所怀有的那种著名而极其可爱的痴迷也适合这种情绪。即使“你所见的每一颗微小的天体,在转动时也会发出天使般的乐音”。而这天宇的



和谐只存于不朽的灵魂,

  当它套上这易朽的泥制皮囊时,

  我们就再也听不见它了”。(V.i.60-65)


世俗之爱与罗兰佐的天宇和谐相去甚远,杰西卡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之间的遥远,也许正是这一点才使她不得不承认:“我听见柔和的音乐,总觉得有些惆怅”(V.i.69)。在这喜剧的爱情庆典里,莎士比亚几乎揭示了爱情的真谛:爱就是错,它稍纵即逝、冰冷而又善变。

  此时鲍西娅已到,如此打动杰西卡和罗兰佐的那轮明月此时也露出了自己的本相——变化无常。鲍西娅现在能看见的一切不是这明月,而是她自己房间里“那盏微弱的烛光”。就着那更微弱的烛光,鲍西娅对爱情的绝望远比罗兰佐和杰西卡来得深沉。



我们看见的那光亮正在我的厅堂燃烧;

  那小小的蜡烛照耀得好远啊!

  在这邪恶的世界里如此明亮。(V.i.89-91)


难道还有什么疑问吗!鲍西娅就是那“小小的烛火”,她已经变成了一支小小的蜡烛——对自身毫无作用,却如此明亮地照耀着,与这“邪恶的世界”和她身边那些背叛者、投机者、冒险者以及像伊阿宋和安东尼奥那样的伪君子的对比如此鲜明。绝望吞噬着鲍西娅的心;整个世界本无意无善。“我明白,没有比较就没有善”(V.i.99)。也就是说,善仅是在相对于某种更坏或更次的东西时看似更好。

  绝望啃噬着鲍西娅的心,但她不甘心。听到丈夫走近的脚步声,鲍西娅决定,“让我发光吧”。在这深深的夜色里,月影模糊,“日光隐去”,鲍西娅试图让这世界再次明亮。这需要她具备某种条件,“让我发光吧,但不要让我像光一样轻浮”(V.i.129)。为了使这个世界重见光明,鲍西娅需要某种份量,即一种道德的严肃。有人可能想说,鲍西娅必须为自己以前的轻浮表示忏悔:她没有听从父亲的警告,没有认真对待父亲为她寻找如意郎君的努力。鲍西娅和巴萨尼奥都必须超越本剧开始时他们为了变得可爱而表现的模样,他们必须像太阳而非月亮那样去爱。鲍西娅必须超越她的另一个自我:美狄亚;与月亮相关联的女巫美狄亚必须让位给光明之源的“太阳”鲍西娅。鲍西娅决定增加自己的份量,以成为太阳那样的光源;“真正的光源”是她而非安东尼奥。

  自鲍西娅迎接巴萨尼奥回到贝尔蒙特那一刻起,他们俩之间微妙的谈判就出现了。巴萨尼奥说的话再次暗示了这种变化:他回答鲍西娅的问候极其简短,介绍安东尼奥却满怀感激、不甚其详。巴萨尼奥对鲍西娅说:“谢谢您,夫人”;介绍安东尼奥时则说:“请欢迎我这位朋友吧;他就是安东尼奥,我曾受过他无穷的恩惠”(V.i.133-35)。

  鲍西娅平静地纠正巴萨尼奥,“你的确从他那儿受惠良多”,但显然不是“受惠无穷”(V.i.136)。如果巴萨尼奥完全依赖安东尼奥,当然就不可能与鲍西娅有任何瓜葛。然而,鲍西娅对安东尼奥的态度没有巴萨尼奥想象的那样友善:她“缺乏令人动心的客套”,亦即缺乏精心准备的欢迎辞。安东尼奥多么受欢迎,这一点“必须表现为其他方式而非客套话”,部分原因是,安东尼奥受欢迎是为了能向巴萨尼奥最后摊牌;另一部分原因是,正是安东尼奥多么受欢迎这一点将依靠接下来发生的事情(V.i.139-41)。

  鲍西娅甚至还没有提到巴萨尼奥的背叛,杰西卡和葛莱西安诺就针对他们自己之间那种类似的处境辩论开来。这对鲍西娅最为有用(难道鲍西娅事先与自己的女仆安排了这一切?),因为鲍西娅可以借此责备巴萨尼奥严重背叛了信任;表面上看,鲍西娅首先似在责备葛莱西安诺:


恕我说句不客气的话,这是你的不对;

  你怎么可以把你妻子的第一件礼物随随便便给了人?

  你既已发誓把它套在你的手指上,

  它就变成了你身体上不可分割的一部分。(V. i. 166-169)



鲍西娅的话回应了那个差点被钉上十字架的安东尼奥的早期形象。不过在这出道德剧里,鲍西娅打造的核心人物是巴萨尼奥,巴萨尼奥才是被“关注的”对象,才是接受“信念”的那个人。在与鲍西娅缔结一种严肃的道德关系时,巴萨尼奥有必要把自己看成一个严肃而有道德的代理人。审判之前,巴萨尼奥没有获得这种道德的任何形式的严肃性,因为他个性轻浮。按照安东尼奥的手势行动的巴萨尼奥,同样不具备鲍西娅所要求的那种道德严肃性,因为他把安东尼奥看作中心,把他自己看作安东尼奥的投影,完全依附于原来的物体(安东尼奥)。

  从一开始,巴萨尼奥就把安东尼奥看作他的支柱;他惯于用这种方式求得自保,而安东尼奥中心论正是鲍西娅必须征服的。



亲爱的鲍西娅

要是您知道我把这戒指送了谁,

知道我为了谁把这戒指送人,

要是您能想到我为何把这戒指送人……

你就不会这么生气了。(V. i. 192-98)


对于巴萨尼奥的这番解释,许多评论家都表示非常满意;有些评论家认为这足以证明巴萨尼奥理解安东尼奥对他的爱,而且也能承受这份爱的重负。鲍西娅对这样的解释一点也不满意,或者说,根本不满意:


 要是您知道这枚戒指的价值,

  或是识得把这枚戒指给您的那个人的一半好处,

  或是懂得您自己保存这枚戒指的那份荣耀,

  您就不会把它抛弃。(V. i. 199-202)


巴萨尼奥把戒指送人,这表明他低估了这枚戒指的价值,也意味着他抛弃了“一种被奉为仪式的东西”:他们之间的爱情象征,一种永恒之爱的象征。像这样的东西,但凡讲道理的人都不会要求它;它无与伦比价值连城。当然,巴萨尼奥把戒指作为礼物送给扮作法官鲍尔萨泽(Balthazar)的鲍西娅,是受到安东尼奥的怂恿;鲍西亚对巴萨尼奥的责备也正是基于此。巴萨尼奥把戒指送人,这分明是他低估了鲍西娅。鲍西娅是在暗示巴萨尼奥她比安东尼奥更重要。巴萨尼奥对爱情不忠,也缺乏判断:他不仅没能看透安东尼奥那份所谓的“无私”之爱,反被其光鲜的表象所迷惑。为此,巴萨尼奥错过了人类价值的真正来源。鲍西娅据此也指责巴萨尼奥不自重,竟那么轻易背弃她的誓言:男人的诺言及对诺言的信守体现了一个道德人的真正尊严。信守诺言就是要为自己立法,就是要致力于成为这样一个人:他能够决定他自己的承诺,决定他自己未来的景象。然而生活在安东尼奥的阴影之下的巴萨尼奥对待自己并不严肃,对待爱情亦如此,对待他自己的妻子同样如此。

  巴萨尼奥只部分地接受鲍西娅的责备;在他看来,放弃戒指不是对荣誉的玷污,而是荣誉的一种要求(V.i.218-19)。这要求如此不可推却,倘若鲍西娅“当时在场,也定会恳求巴萨尼奥把这枚戒指送给那贤能的博士”(V.i.221-22),因为鲍西娅此刻自称是在维护巴萨尼奥的荣誉。巴萨尼奥回答了鲍西娅对他的荣誉的指责,可是鲍西亚肯定已发现,关于她的指责的另外两点,巴萨尼奥几乎一字未提:他轻薄了他们之间以戒指为象征的那份爱情,也轻视了鲍西娅本人的存在。因此对于巴萨尼奥给出的理由,鲍西娅极为不满。

  如果巴萨尼奥坚持认为他自己的荣誉与婚姻无关,那么鲍西娅就会威胁他的荣誉,其威胁方式是提醒巴萨尼奥,他的荣誉现在至少部分由她掌握:



让那个博士再也不要走近我的屋子。

  ……否则我也会像你一样慷慨;

  我会把我所有的东西都给他,

  即使他要我的身体,

  或是我丈夫的眠床

  我都不会拒绝。(V. i. 223-28)


这不仅威胁了巴萨尼奥的荣誉,也表达了鲍西娅维护自己的荣誉的意愿:“否则我可以凭借我尚未失去的贞操起誓,要是您让我一人在家,我定要跟这位博士睡一张床上”(V.i.232-34)。换句话说,要是巴萨尼奥认为维护自己的荣誉与他们的婚姻无关,那么鲍西娅也大可如法炮制。然而,鲍西娅的责备之词的前提恰恰相反:他们各自的荣誉其实不可分割地彼此依存;鲍西娅首先需要巴萨尼奥能看到也能理解这么多。通过捍卫她自己的荣誉,鲍西娅同时也试图让巴萨尼奥看到并且理解她自己身上某种被低估了的价值。

  巴萨尼奥还没来得及回答鲍西亚,尼莉莎、葛莱西安诺和安东尼奥三人就加入了讨论。安东尼奥简短的一句“都是我不好,引出你们这一场吵闹”真可谓一语中的;这句话非常关键,因为鲍西娅和巴萨尼奥的讨论已转向对安东尼奥在戒指事件中所扮角色的认定。一开始,巴萨尼奥表明自己“不愿”把戒指送人,只因那位有教养的博士非要戒指不可(V.i.196、210);而当鲍西娅提醒他,要求戒指这样的礼物很没道理时,巴萨尼奥巧妙地转移了话题。接下来,巴萨尼奥指出把戒指送人这件事具有“强迫性”,不再是那位博士硬逼他这样做;巴萨尼奥似乎是在隐晦地承认,“我只好叫人追上去把戒指送给他”(V.i.216)。但观众都知道,鲍西娅也知道至少怀疑,这种被迫是因安东尼奥而起。这正是鲍西娅希望巴萨尼奥看到和真正明白的地方。只有暴露安东尼奥所谓的爱之贪婪和阴暗,鲍西娅才能把巴萨尼奥从安东尼奥为他设置的爱的桎梏里解救出来。

  在匣子考验中,巴萨尼奥充分证明他是鲍西娅教出来的一个好学生。在鲍西娅的暗中指点之下,巴萨尼奥认清了自己的模样;而此时的巴萨尼奥却已完全丧失了这种能力,“我向您发誓,凭着您这双美丽的眼睛,在它们里面,我可以看见我自己”(V.i.242-43)。巴萨尼奥从鲍西娅眼中看见了自己,也看见了自己的处境,换句话说,他眼中的自己就是鲍西娅眼中的他自己。巴萨尼奥认为他自己是一个具有双重人格的人,如鲍西娅所言:“我的左眼有一个他,我的右眼中也有一个他,在我的双眼里,他看见了两个自己”(V.i.244-45)。籍着这刚刚获得的自我认识,巴萨尼奥完全屈服了。他不再违拗鲍西娅,不再反对她的意愿;他恳求鲍西娅原谅他,这种情形在本剧接下来的十行里出现过两次。在第一次里,巴萨尼奥首先说把戒指送人是出于“被迫”,现在却说这样做是一个“错”;在第二次里,巴萨尼奥不再说把戒指送人是出于“被迫”,他称自己这样做不仅“错”,而且简直就是一个“罪过”(V.i.240、247)。


美狄亚的形象



  巴萨尼奥同时也破除了安东尼奥的魔咒,变成了一个真正的男人,一个能对自己负责的人,能对自身行为的道德性负责的人。巴萨尼奥终于成为一个值得鲍西娅爱慕的男人。鲍西娅也能勇敢面对自己的错误和内心的绝望,最终也使自己变成一个被成熟异性爱慕的女子。我们在最后一场戏里看见,鲍西娅不再是《威尼斯商人》开场和匣子比赛那场戏里那个美丽聪敏、养尊处优的女继承人,巴萨尼奥也不再是某个追逐财富的冒险家。鲍西娅不再是美狄亚,巴萨尼奥也不再是伊阿宋,他们就是他们自己,他们最终成为充满甜蜜爱情的喜剧世界中最最般配的男女主人公

  为了能认识到自己的行为是一种“罪过”,巴萨尼奥就必须在鲍西娅眼中看到自己的形象,同时还必须看到他自己对安东尼奥的依赖,看清安东尼奥的爱的本质。对于这两点,巴萨尼奥在鲍西娅的帮助下都已做到。鲍西娅使巴萨尼奥摆脱了安东尼奥爱的桎梏,让巴萨尼奥反思自己的行为,反思安东尼奥的行为,重新思考爱的本质。巴萨尼奥最终发现,安东尼奥所谓的无私之爱其实隐藏着一种权力欲;他还发现爱的本质就是自私。施爱一方总想独霸被爱之人,这不仅仅是性方面的占有。爱就是占有对方也被对方占有;爱拥有自我也成全自我。安东尼奥的爱也如此,只是过犹不及:它超出了常态,违背了律法。在理解爱的过程中,巴萨尼奥变得更具有自我意识,也更诚实可爱。他不仅放弃了安东尼奥,也放弃了那种不敢承认错误不肯请求谅解的傲慢。换用一种更浅显更现代的表述,巴萨尼奥发现爱就是学会说“对不起”。依照那只铅匣的暗示,巴萨尼奥渐渐明白,爱包含了冒险和危险。

  与我们最初形成的印象相反,安东尼奥所表现的那种爱并不完美。巴萨尼奥和鲍西娅逐渐明白,爱具有一种绝对的排他性。爱永远不能整个社会的基石。人类不能把自己的生活建立在基督和基督教所宣扬的那种无私牺牲的爱之基础上。总之,《威尼斯商人》虽未公开表明自己是一部政治剧,但它确实包含了深刻的政治寓意,那些寓意尤其表现在审判的结果里:法律为正义和体面的社会生活提供了坚实的基础,倘若用爱替代法律,那么爱所提供的社会基础未必能如此牢固。充满人性的正义社会更多依赖的是良好法律的贡献,而非爱。

  虽然如此,《威尼斯商人》的承诺却是爱的承诺,通过爱,快乐、职责和荣誉都得以和谐相处。灵魂的善和人类可能获得的某种永恒存在于爱及其责任之中。在这场具有决定意义的戏剧里,最关键的时刻就是巴萨尼奥最终的道歉和对他自己婚姻意义的认识:“原谅我这一次的过错,凭着我的灵魂起誓,我以后再也不违背对您的誓言”(V.i.248-49)。这句“再也不”包含了这个可爱的爱情婚姻故事的真正道德:他们从此以后过着快乐幸福的生活。 



(编辑:Agallis)





延伸阅读

作者: (美)阿鲁里斯 / 苏利文 编

出版社:华夏出版社

副标题:文学与政治论文集

原作名: Shakespeare's Political Pageant:Essays in Literature and Politics(西方传统·经典与解释·莎士比亚绎读)
译者: 赵蓉 
出版年: 2011-1
页数: 321
装帧:平装丛书: 西方传统:经典与解释ISBN: 9787508060361

购书链接:




乐黛云 | 我们的八十年代:忆中国文化书院

谷裕 | 歌德与神圣罗马帝国

谷裕 | 《浮士德》“古典的瓦尔普吉斯之夜”解读

陈戎女 | 替身之死——解读《伊利亚特》卷十六

张源|自由帝国逻各斯的诞生

陶庆梅|《风筝》与革命伦理

王双洪|政制与德性 ——西塞罗的最佳政制和立法问题

吴雅凌 | 拉辛的《伊菲革涅亚》

陳明珠:關雎之始與王道政治

杨宏芹|格奥尔格的身后岁月

黄薇薇 | 谐剧诗人笔下的启蒙

朱琦 | 博丹为何看重国民教育?

卢白羽 | 莱辛研究在中国

张毅 | 咸恒之际——毛诗《关雎》传笺通说

看,古典学实验班的老师们!







欢迎关注“古典学研究”微信公众号

插图来自网络,与文章作者无关。

如有涉及版权问题,请联系本公众号处理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